我外公生于沫阳镇沫阳村杨氏一门，这一脉杨氏祖先从福泉县迁居于此繁衍已历数代，人丁兴旺。且说沫阳村地处沫阳关下，依山傍水而建，一条沫阳大河从大小井源起流灌经此，渊停岳峙，涵育得风物清嘉。外公早年一首诗写过此地风貌:

削壁雄关一水流，

微风拂浪鲤鱼游。

斜阳照见青山外，

皓首清波一钓钩。

他老人家常带一家八口上沫阳关顶拍照留念，青山碧水岁岁相似，人物风貌年有不同。

沫阳村里有班氏一族大姓，是我外婆姨家。外婆名讳上禹下辉。她的父辈都是生意人，建国后没多久都被划分为地主阶级，继而抄家。外婆很小的时候，她父亲出外做生意碰上歹徒剪径遇害，客死异乡。她连父亲的模样也记不住。

外公25岁时迎娶20岁的外婆，结婚证上登记的日期是年10月24日。此后两人携手共度数十载人世光阴。外公老年痴呆时健忘乖戾，外婆服侍其吃喝拉撒直至辞世，未曾废离。很多年后外婆跟我闲聊时说：“你见过你外公做的三开大柜吧，木工和上面的字画都是他自己作的，他还会诗词乐器呢！就是脾气不好。”

在我看来，外公与外婆最大的成就并非诗词歌赋乐器木工，也不是酿酒畜牧、摄影耕耘，而是在困难年代拉扯六个儿女长大成人，六个儿女互爱互助，混一为家风清正。自我记事起二十余年，从未见舅舅姨娘们有所不和。外公外婆婚后两年生我妈，再后两年生大姨，接着喜得一子是大舅，外公为大舅取名志丹，或许取意志存高远，丹心一片，及至我彗姨（原先是“卉”，后可能户口登记失误成彗而沿用至今）、花姨以降，又添丁我小舅，小舅小名小双，与大舅的“丹（单）”相呼应，一语双关，男子有单双。

外婆因成份不好，空读书不得工作分配，只耕种养殖，酿酒售卖度日，外公则下班之余，带我妈和大姨走乡串镇地照相补贴家用。早些年胶片机的时代，拍照取相全凭口头允诺，罗甸县各个乡镇有赶集日，外公、我妈与大姨奔赴各地，摆出摊位或进村自荐，当地人照相交钱后，他们仨承诺下一个赶集日来当地交付照片，我妈说以前多是外公和她负责冲洗胶卷，一家人等着她在暗室显影定影烘干，如果曝光或漂洗时间把握不好她生气急哭，吓得一家人静等不敢吃饭。我妈又说有一等人最可恶，拿空相机骗人收钱，败了大家的名声，生意也不好做。

大姨后来进了县水泥厂做工，不再循乡镇照相，只余我外公与妈，我妈在罗甸的固定摊位是老法院旧址门前，沫阳镇上摊点是老仓库场坝上。在农贸市场的照相馆修建出来前，这两个地方是她常年驻扎的根据地。

大姨幼时有娃娃亲，订亲对象是外婆姨家班氏，可后来意外邂逅大姨爹，大姨爹家从广西迁徙来罗甸林场开枝散叶。当年他们处在一起，外公外婆生气不允，大姨姨吓得一年到头不敢回家，每当外婆烤酒到老法院下面水果街摆摊，大姨只好悄悄在远处看外婆，看得直抹眼泪，彼时担心这一辈子与父母亲人有罅隙，伤心好几年直至我静哥出生。我大姨爹是个性行和善的人，待人没心机，他在水泥厂做车间主任，不忘帮大舅彗姨与学舅谋差事。家中有大事，他也说话也有斤两。

家里称呼大舅老三，他自小最顽皮，妈妈说别看大舅个子小，打起架来闪躲腾挪宛如练过武术，厉害得很，以前他念书时不安分，外婆在家一听到他打架就伤心流泪。但我大舅是一等一重情重义的人，像水浒传里的孝义黑三郎及时雨。大舅情商不及小舅，但耿直善良率意而行，也由于脾气急躁和大舅妈常常争吵至喊出离婚。所幸小舅妈在民政局上班，几次嘱咐同事不许他们办理手续，他们的婚姻才得以存续。

大舅唯一技之长是开车，可见外公真是有远见，看大舅念书不行就送她学驾驶技术防身。以前大舅开车跑平岩至罗甸线，好交朋友，一次在平岩喝醉从二楼摔下脑淤血晕乎乎，旁人都说是喝醉了不清醒。好巧不巧当天大舅妈休假去平岩探望，半夜觉得不对劲强求送医，医院后急转省医，开颅手术再晚一些，后果不堪设想。那次大难不死之后，大舅和大舅妈再也分不开了。而后福也接踵而至，大舅现在在县里开公交，工作轻松作息规律，是个美差。浪荡半生终于可以优游岁月不用家人周济担心。过年时候我们抢红包，他一边狂戳手机屏幕一边扯着嗓子喊：哎哟！哎哟！老子怎么抢不到哩！神情可爱惹人发笑。

老三屁股后紧跟的是老四我彗姨，我彗姨是外婆生的女儿里最好看的，但胆子也最小，妈妈姨娘们笑称彗姨小时候跟大家围炉夜话，睡眼惺忪横七竖八，但再如何拳打脚踢她也不愿意回房独睡，因为怕黑。

杨氏家族敦睦有爱，三外公当年有四个孩子都是男丁，看外公家四姊妹众多，两兄弟商量将彗姨送去三外公家养育，添个女孩多趣。老辈亲情是这样深厚，族中子女互相托付也不吝惜，外公在县文化局工作时寓居老法院对面的小楼，族中子女上县城念书，他都接纳扶持学业，所以至今还有堂舅感念这份情谊。外公重同族亲情托付彗姨，但外婆给得眼泪长流，所幸后来彗姨与赖舅童稚不和，趁着借口跑回来，自此外公外婆再也舍不得，此事便不了了之。

彗姨念中学后与姨爹相恋，此事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可是石破天惊，一来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；二来还在念书就谈恋爱；三来我外婆说当年利川姨娘已经嫁给姨爹的大哥，再嫁我彗姨到姨爹家就显得杨家子女没得选择。姨爹家在把卧，每次赶集必经沫阳关下，他惧怕我外公得甚至不敢走大路，而潜行在坎下土田中。外公看到他就抄起洋铲和扫把追着打。

后来彗姨念书不成去广东打工，姨爹医院从医。外婆回忆当年送彗姨的场景，她再三劝阻姨爹：“家刚，杨慧念书不成要出去打工，你分配了工作要珍惜，不成就算了，你也不要多想。”姨爹满口答应，不料告别外婆之后他转身拎包就坐上送我彗姨南下的长途汽车。彼时外出务工要政府劳务部门统一安排协调，姨爹人生地不熟，到饭点没钱吃饭，守在我彗姨做事的工厂铁门外，我彗姨打一份饭省着吃，余下部分从栅栏里递出来给他，他吃饱后继续找工作。

广东当年查身份，外地流窜来的闲散人员要拘留遣返，姨爹因为不是劳务部门推荐的，找不着工作，为了躲避搜查，晚上去睡坟山，熬到学成模具出头，广东打拼十年左右转战杭州成就属于自己的事业，可惜后来被人算计。他性格大咧不拘小节，虽然现在有些麻烦，但其为人坚忍不拔，以后时来运转也不在话下。

自与姨爹结婚后彗姨打工、返乡进水泥厂、又外出打工反复几次，当年她一个人在罗甸带两个小孩，含辛茹苦。后来他带罗涛出去，罗齐放在大伯家抚养，妈妈姨娘舅舅们常可怜罗齐，便多加周济，小时候记得妈妈带我送新衣服给罗齐，一路叮嘱我说慧姨不在，你要好好照顾表弟。小舅有次在罗甸街上看见放学的齐弟，别人家小孩都有父母陪伴，只他跟着奶奶蹒跚回家，看的滚下泪珠来，那时他刚参加工作没有于积蓄，还掏出余钱给齐弟买了新鞋。我外公外婆六个子女从无私心，对待兄弟姊妹的孩子视如己出，点滴流露常令我感佩。

（慧姨和姨爹）

可能是慧姨的“榜样”作用，花姨也开始在念书时候早恋，小姨爹恰好也是把卧中人，外公外婆在此等“大义”面前自然还是保持原有捍卫纯净成长环境的原则，加以弹压。花姨和我姨爹也争气，恋爱不误学业，双双考起学校分配工作。花姨从医自此成为我们家最无私的病理顾问，任谁有个什么疼痛不适，往群里发个消息或者CT照片，花姨看到就坐诊解答。

医院，有次来罗甸玩，回去的时候带上我和静哥一起回边阳玩，医院后面，晚上值班带我们一起去，大家闲坐逗我们俩孩子，静哥文静不爱言语，但我小时候爱哗众取宠，逗得大家哈哈笑，据说回来之后还有阿姨问起什么时候我们再去。我和静哥在都匀念书时住在花姨家三四年，一到节假日她和姨爹就叫我去蹭饭，临走不忘塞钱给我。花姨早年为工作调动奔走不息，最后终于遂愿。

如果说大舅的出生是让外公达成传宗接代指标的话，那么小舅的来临更是锦上添花。小舅相貌清俊、情商高又口才极佳。我妈说以前小舅不少人追，他还回家召开临时会议询问家长该选哪个对象。小舅是离我年纪最近的长辈，大我十三岁，类似我如今与罗涛的年龄落差，当年小舅待我的心情，可能就像我今天待啊涛。有一丝壮年面对顽童，岁月交相印证的感慨，但更多的，是出于长辈角度的照顾与关怀。

当年小舅待我去大塘洗澡，过年拿足球引逗我和静哥；以及陪我在罗甸种子公司老房子看喜剧片、楼顶推手推车载我和杨汉啊兜，都是这种感情的流露。小舅聪明感性，我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应该会活的比较累，因为所需关照的人事太多，他又不能像大舅一样憨直而万事不介怀，所以宁愿自己吃亏，也不愿意损害他人。

小舅因为情商高，家里陪客接待都偏重他，他初入仕途也平步青云，年轻轻就做乡镇三把手，到政法委书记。可惜当年贺新房，恰好遇上政策戒严，单位不许办酒席，自此降黜，停步不前。那时正值他春风得意马蹄疾，谁料没见长安花月就仕途腰斩，不可谓不可惜。

小舅小学还是初中时候从罗甸回家过清明，乘坐的汽车摔下山崖，司机与乘客大多去世，他却没大碍，十几年后他又喝酒摔身昏迷，家里堂舅们紧急送贵阳抢救，到板庚却悠悠醒转：“你们都在干嘛呀？”。后来送回来家也无事。大舅小舅都经大难不死，可能吉人自有天相。

外公外婆生四女二男，个个良善。我妈与大舅花姨三人脾气最急躁，但他们都耿直正气，做事一往无前，姨娘彗姨小舅居中调停，一家人配合无间。这当中又有我外婆凡事识大体拎得清，做事真是家和万事兴。

想我大舅当年在贵阳住院，几个姨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，我妈重伤住院，姨娘们哭着往我妈手上一个劲儿塞钱。又每年除夕集会，再远的人都千里迢迢赶到沫阳关下的老房子欢聚，仿佛在那里才是大家的根茎。我出自冗朝吴氏，自小随我外婆奶奶长大。为人处世的道理，接人待物的本心多师自外婆家，杨家对我恩重。

老杜《野望》有两句：惟将迟暮供多病，未有涓埃答圣朝。

而我是：惟将字句记多情，未有涓埃答洪恩。

谨祝新年，顺颂安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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