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纪CENTURY 沈宁作者为旅美民国史研究学者 杨静如:翻译家杨宪益先生的妹妹 我的母亲考取西南联大,读的是中文系,做朱自清的学生。母亲自幼热爱文学,读书写作当教授,曾是她年轻时代的梦想。可是母亲转学到重庆中央大学之后,改了专业,到外文系,读英国文学,想从欧美文学中汲取营养,以求更好地写作。于是我母亲结识了同在重庆中大外文系的杨静如阿姨。静如阿姨是中国著名的翻译家,英国作家勃朗特写的《呼啸山庄》,是静如阿姨译的,署名杨苡。勃朗特姐妹,是母亲钟爱的英国作家,我相信她与静如阿姨在中大读书时,肯定同是勃朗特姐妹的书迷。我小学时候乱翻家里藏书,看到这本《呼啸山庄》,静如阿姨签名送给母亲的,可是苦读不解,要母亲讲,于是听到静如阿姨的故事。 因为听到讲静如阿姨的故事,父亲参加进来,讲起静如阿姨的哥哥,杨宪益先生。 杨宪益先生从英国归来,到重庆中央大学任职,教授一年级英文。中大一年级英文课不在沙坪坝校本部上,而在柏溪分校。我的父亲母亲年转学到中大,已经读二年级,所以没有上过杨宪益先生的课。但是那时杨宪益先生是中大的教授,父亲是中大学生,后来与杨宪益先生同事多年,一直还是尊杨宪益先生为老师。 我的母亲是从昆明西南联大转到中央大学的,而静如阿姨也是从西南联大转来重庆读中大。母亲低静如阿姨两级,同在外文系,很快成了闺蜜。母亲说,静如阿姨在大学里,把母亲叫做陶陶。那个叫法,我觉得很好听,很有文学味道。静如阿姨的女儿,至今仍然称呼我的母亲陶陶姨。我们至今也仍然称呼静如阿姨,无法叫她杨苡先生。 图 杨静如在西南联大莲花池 父亲母亲回忆,当年的重庆国立中央大学,设施十分简陋,不过一些简易平房作教室、宿舍、办公室,或者图书馆。校园里有一个运动场,也没什么规模。只有一个大礼堂,算是稍有气派。年蒋介石亲任中大校长,来学校视察,在这个大礼堂里演讲,父亲母亲跟全校师生一起,站在礼堂里听,没有座椅。 校园中心是一个小山坡,叫做松林坡。坡下坐落教室和饭堂,后坡是男生宿舍,八个人一间,四张双人床,四个小桌子。前坡一边是校部办公室,另一边是女生宿舍,像个大谷仓,全体女生都住在里面。静如阿姨曾经绘声绘色给我讲,有一次蒋介石校长到学校来视察,要看看女生宿舍。他带着随从和校领导,往女生宿舍走,碰见一个清洁工蹲在路当中。蒋介石说:“请你让一让吧。”那老人不认识蒋介石,理也不理。随从们要上前去赶他,蒋介石挡住了,带着他的人绕过老头,走去女生宿舍。 中大女生听说了蒋介石要来视察,早早把宿舍收拾干净,脏内衣破鞋子都塞到床底下。蒋介石走进来,看见宿舍里干净整齐,十分高兴,下令给女生每人发一个白面大馒头。女生们都高兴得跳起来,美美地吃了一顿。过了几天,蒋介石又来中大视察,这次是微服私访。走进女生宿舍一看,各种衣裤到处乱丢,内衣乳罩到处乱挂,鞋子东倒西歪,才晓得,上次来,只看到个表面而已。蒋介石叹口气,回头便走,一批馒头白白地送掉了。静如阿姨讲完,跟我们一起哈哈大笑,对中大女生们成功捉弄蒋介石,骗吃一顿白面馒头,十分得意。 战时物资短缺,学生们连本像样的教科书也没有,大多油印教材,用的是黄褐色土纸,粗糙易破。但中大教授阵容却十分强大。仅外文系而言,拥有范存忠、楼光来、俞大絪,俞大缜、初大告、徐仲年、许孟雄、杨宪益、叶君健、孙晋三、丁乃通等等。在这许多名教授的督促下,中大的学生也都很用功,而且彼此相当亲近。为了练习英语,外文系学生各自起了英文名字,父亲叫George,母亲叫Margaret。因为班里男生少,父亲年纪稍长,被推举为班长,称Authority。学生们还排演一些英文短剧,俞大絪教授是最积极的指导者。 离校园不远,是清澈的嘉陵江,山秀水美,外文系学生经常来这里组织集体活动。江边有个地方叫做中渡口,开了一家茶馆,也卖酒和小吃。学生们常常光顾,买些花生橘子,坐在躺椅上喝茶聊天,很有趣味。从校园步行二三十分钟,就到沙坪坝镇,镇上有书店、饭馆、照相馆等等,中央大学和重庆大学两校的师生,是小镇的主要顾客,也从那里搭乘长途汽车去重庆。 静如阿姨因为高两级,母亲读大四的时候,静如阿姨已经毕业了。静如阿姨告诉我,医院里生孩子,母亲突然匆匆忙忙跑来,找静如阿姨密谈。原来是我的父亲向母亲求婚,母亲不知该怎么办,惊慌失措,跑来找静如阿姨商量对策。静如阿姨给我讲这段往事的时候,不住地对我挤眼睛,很神秘的模样,逗得我直笑。那场密谈,结果显而易见,父亲跟母亲成了家,而且生出了我。 图 年1月26日,父母婚礼在上海金门大酒店举办,钱大钧主婚,外公陶希圣飞上海出席 抗战胜利之后,母亲在南京总统府做秘书,静如阿姨在南京中央大学任教。我在南京出生之后,静如阿姨常常来抱我。年后,我家搬到上海,静如阿姨仍在南京,母亲和静如阿姨来往还是很密切,我依稀记得在上海见过静如阿姨。后来母亲随父亲搬到北京,与静如阿姨只有通信联系了。年母亲成了右派分子,不敢给朋友们招惹更多麻烦,她和静如阿姨之间的通信就减少了。上世纪60年代,阶级斗争越搞越烈,两人便断了联系。只有在南京,静如阿姨讲陶陶的故事给她的女儿听,同时在北京,母亲讲静如阿姨的故事给我们听。 “文革”之后,静如阿姨终于同我家恢复了联系,可惜母亲已经不在了。静如阿姨听到噩耗,非常难过。直到如今,我从美国给她打电话,或者回国拜会她老人家,每一次静如阿姨都要重复讲,年她刚从牛棚里出来,发配到一个中学教书。同年杨宪益先生被放出监狱,静如阿姨跑到北京,与兄嫂团聚。 那一次,静如阿姨在北京住了一个月,千方百计打听母亲的下落,没有成功。虽然杨宪益与父亲都在外文出版局,但从“文革”开始,杨先生就坐了监狱,父亲则蹲了很多年牛棚,又下河南干校。在当时残酷的社会状况下,正常人相互之间都不敢来往,更别说被关押和打倒的反革命。杨宪益先生完全没有我父亲沈苏儒的下落,更不知道我母亲在何处。静如阿姨说,她几次问哥哥,宪益先生只是摇头,甚至无法猜出沈苏儒是不是还活着。 虽然刚从牛棚受苦受难出来,人也到了北京,但静如阿姨仍旧十分不满意。除了找不到母亲而极度失望之外,她也受不了社会上那套虚伪和欺骗。杨宪益先生之所以能够被放出监狱,是因为他的夫人戴乃迭在英国的家人要来北京看看杨先生夫妇。于是一夜之间,杨宪益先生从阶下囚,摇身变成大花瓶。政府为杨宪益夫妇安排了一间公寓,摆上沙发电视,作为杨宪益夫妇的家用来接待英国家人。而且带上一家人,出入厅堂宾馆,坐席吃宴,政府官员簇拥前后,讲述中国之伟大,人民之幸福。 静如阿姨再次到北京来的时候,母亲已经去世,两个闺蜜从此天人两隔,再也无法相见。静如阿姨长寿,她对母亲的记忆,至今不能忘记丝毫。 马仰兰:马寅初先生的女公子 从小到大,我听母亲讲得最多的同班同学,是马仰兰阿姨,我们叫她马阿姨。马阿姨是马寅初先生的女公子,曾经跟父亲母亲同班,毕业后又分别与父亲和母亲同事,按现在的说法,可算是母亲的一个闺蜜。马阿姨五十年后,写信给我说,有许多同学(大多是男生),只身赴重庆就学,父母都不在,他们的生活比较苦,好像就是靠政府发的一点生活费。我最记得你爸爸的一件事是,他似乎总是穿着一种灰色长袍,冬天把棉花(或丝绵?)塞进去,夏天又拿出来。至于你们的妈妈,有家在重庆,生活就舒服得多。 母亲讲过,她如何跟随马阿姨回家,如何见到马寅初先生,但是从来没有讲过,她曾经听过马寅初先生讲课。所以我想,母亲从来没有听过马寅初先生讲课。根据目前中国大陆可以读到的官方资料,马寅初先生因年发表反对国民党政府的演讲,惹恼蒋介石,被关进贵州息烽军统集中营。年获释后,继续被蒋介石软禁。 图 重庆中央大学外文系毕业照,二排左一为马仰兰,左二为母亲,后排中间为父亲 我听母亲讲马寅初先生故事的年代,无处获知马寅初先生曾坐过国民党的监狱。但母亲告诉我,年以前,马寅初先生确以公开批评蒋介石政权而著称于世,国民党对他是又恨又怕。我就不明白了,记得曾经问过母亲,马寅初先生那么公开反对国民党政府,怎么他的女儿还能读中央大学呢?根据我自己当时的经验,只要家庭出身不好,子女绝无可能升学,别说大学。 有一次谈及这些,她叹口气说:“如果那时像现在这样子,仰兰是无论如何不能读大学的。”我知道她是在为我们三个孩子难过,我们没有马仰兰阿姨那么幸运,生不逢时。我读中学时,中国发生“文革”,大学都关门。上世纪70年代中期,有些学校招工农兵学员,弟弟在内蒙古表现好,被农垦兵团推荐进北京大学考古专业,因家庭出身不好,被北大除名。年大学恢复高考,我和弟弟同时参加,成绩都高过北大录取线几十分,还是因为家庭出身问题,北京大学又一次把我们兄弟二人抛弃。 因为马寅初先生是母亲非常尊敬的人,马阿姨又是母亲异乎寻常的朋友,我们后辈甚至愿意尊称她做恩人,因为马阿姨在我们家受迫害最深重时,从美国回归,特别找到我家来看望母亲。 年夏初,父亲母亲那一班毕业。母亲由外祖父介绍,进中国农业银行研究室工作。父亲经沈钧儒先生介绍,进重庆的美国新闻处工作。而马阿姨也同时一起进入美国新闻处任职,跟父亲成了同事。 图 作者(左)与陶希圣谈历史 “八一五”光复,父亲被美国新闻处派往上海筹备新办事处,母亲辞去中国农业银行工作,跟着回到上海。年初他们结婚以后,母亲在上海国民政府行政院善后救济总署编译处找到一份工作。同年马阿姨也从重庆回到上海,借住父亲母亲在狄斯威路的家。然后也到行政院善后救济总署找了份工作,又跟母亲成了同事。 马阿姨当时没有准备长期在上海工作,她已经联系好了美国的学校,正在办理出国留学手续。不久一切就绪,她便登船出海。母亲对我讲过好几次,马阿姨出国的时候,她和父亲两个人送到轮船上去。那时父亲转入上海《新闻报》做记者,有一部黑色的奥斯汀汽车,把马阿姨连行李一起送到码头。后来父亲到南京做特派记者,报馆派一部吉普车给他用,他的奥斯汀就留在上海。我弟弟出生,母亲抱着他照相,家门口背景还有那部汽车。后来父亲到中共上海市委主办的英文《上海新闻》工作,就把那部汽车捐献给国家了。“文革”期间,因怕被当做资产阶级生活证据,把母亲抱弟弟那张照片背景上的汽车也剪掉。 母亲对我讲,本来父亲母亲在重庆中央大学读书时,都曾决心毕业后要出国留学。母亲获得英国一所私立女子大学录取,父亲也获得美国密苏里新闻学院录取。他们当时正处热恋,不肯一欧一美,远隔大西洋。而且父亲家里也没有那么多钱可以供他出洋留学。最后两个人决定都不出国了,宁愿厮守国内。 这情况下,马阿姨出洋留学,自然引起父亲母亲的伤感。他们在码头上告别,马阿姨要母亲尽早去美国。父亲说上海《新闻报》也许会到美国开设一个通讯处,他会努力争取,派到美国工作,那么三个同学同事朋友,可以在美国相聚。他们庄重约定,不论天涯海角,他们一定再见面。我至今仍能记得母亲跟我讲这段往事时的表情,神往而凄凉。没有想到,马阿姨的这个承诺,经过三十年曲折磨难,终于实践,而两个闺蜜再度见面,给母亲的心里造成巨大的震动。 我们从上海搬到北京,已经跟不少亲友失去了联系。年母亲被打成右派,更不敢跟别人联络。到了“文革”,我家被抄几次,父亲被关牛棚送干校,其间我家又被赶出旧居,几乎再不会有人找得到我们,但是马阿姨找到了。她对我讲,她头一次回国,便打听到父亲在外文局工作,可是没来得及打听出我家住址,便返美了。隔了一年再次回国,决心打听出我家地址,从西城找到东城,终于成功。 我清楚地记得马阿姨年头一次来我家的情况,我那时本已下乡陕北插队,刚好回京,碰上了马阿姨。我们那时住在东单一个极破旧的小阁楼上,狭窄的木楼梯没有灯,黑洞洞的,马阿姨走上楼的脚步,犹犹豫豫,走一步停一停。我听到了,开门出去,却是马阿姨。听到是马阿姨来了,母亲挣扎着从床上起来,张着两手,迎接她的朋友。两个闺蜜,相隔二十多年,终于重逢,相拥而泣。我悄悄离开母亲的屋子,给她们留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。 两个人在母亲屋里坐了一下午,时而大笑,时而痛哭。她们聊当年的青春岁月,聊分别后的各自遭遇,聊他们共同的朋友,聊他们两人的父亲,聊他们相互的思念,聊他们依然渺茫的各种幻想。母亲没有叫过我一次,她自己动不了手,指挥着马阿姨,烧水泡茶,还煎了两个鸡蛋。马阿姨甚至记得,母亲当年送她上船去美国那天早上,给她煎蛋煎焦掉了。母亲笑骂,都是马阿姨拼命喊叫,催着上路,才煎焦了。 我在门外,独自坐着发呆,听她们快乐的谈话,羡慕母亲一代的真诚友情,也为自己这辈人的孤独和薄情而悲哀。 天暗淡下来,我送马阿姨回家。黄昏之中,我们走出院门。马阿姨把手插在我臂弯里挽着,边走边说:你们应该记住母亲的一生,她是很伟大的女性。我说:我会永远记住。然后我们没有再说更多的话,默默走路。我猜想,马阿姨大概是在重温大学闺蜜的幸福,而我则一直回想着母亲二十多年的苦难。 到了东总布胡同马老先生家门口,我们在苍茫中告别。我说:谢谢你,马阿姨,二十多年了,今天是姆妈最快乐的一天。然后我独自一人走回家,看到母亲还站在楼梯口等我,手里拿着那张大学毕业的同学合影。 (全文完) 原标题《母亲陶琴薰的闺蜜们(下)》载于《世纪》杂志年第4期 责任编辑崖丽娟王岚 新媒体实习编辑钟凯月 《世纪》赠阅活动 为答谢广大新老读者的爱,《世纪》杂志将开展有奖征订活动。凡征订年全年杂志的前名读者,将获赠《世纪》历年(年-年)精装合订本一册(6本杂志)。《世纪》为双月刊,每本定价10元,全年6本,共计60元。 获赠方式: 1、《世纪》邮发代号4-,通过邮局订阅全年杂志的读者 可将订阅凭证复印件寄送至《世纪》杂志发行部; 2、通过电汇方式向《世纪》杂志发行部订阅《世纪》全年杂志的读者 可直接获得赠阅。 《世纪》杂志唯一官方白癜风怎么治疗和控制北京中科白癜风医院刘云涛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