写这篇文章的时候，我的愤怒超过了悲伤。

杨绛先生多次提到，希望她走时可以安安静静，不被打搅。遗嘱中亦提及，希望先火化后发讣告。

然而就是做不到。

媒体争先恐后地出新闻，结果许多家都把“钱锺书”写成“钱钟书”，杨绛先生曾经专门校正过，《南方周末》也曾经在读者来信中说过这个问题：

而朋友圈更是吓人，一下午，大家都在争先恐后地刷语录，要不是许多语录不是杨先生的原话，我简直怀疑自己错过了那么多杨先生的亲朋好友。有一个瞬间，特别想做个测试：

△图片出处：李淼

这些都不算什么。微博上第一个公开消息的那位先生，你既然知道先生遗嘱是“火化后再发讣告”，为什么要这么急吼吼发出来？甚至，紧接着的一条，这位先生居然开始历数杨先生生前“罪行”。

忽然想起杨绛先生自己在《隐身衣》里所写的：

“世态人情，比明月清风更饶有滋味；可作书读，可当戏看。书上的描摹，戏里的扮演，即使栩栩如生，究竟只是文艺作品；人情世态，都是天真自然的流露，往往超出情理之外，新奇得令人震惊，令人骇怪，给人以更深刻的效益，更奇妙的娱乐。”

本来不想写文章，但朋友们鼓励我说，事已至此，应尽人事。何况，先生远行，乃是喜丧。

年，钱锺书去世时，一只眼没有合好。

杨绛在一旁轻轻对他说：“你放心，有我呢！”

年，他们的女儿出世时，杨绛住院，钱锺书常常苦着脸来汇报，弄坏了家里的东西。她也这样回答：“你放心，不要紧。”

当时负责把钱先生遗体推去火化的外文所研究院薛鸿时老师回忆，最后那一刻，众人不忍在场，纷纷离去。只有杨先生一个人，静静地站在一旁，看着他，她坚持要送他到最后。

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流。

钱锺书的弟弟钱锺鲁去看她，她只能扶着墙壁走路。钱锺鲁的妻子用无锡话对她说：“你哭吧，哭出来好过点。”她不哭，但晚上需要很大剂量的安眠药才能入睡，她心里的悲痛，谁也不知道。

后来，她说：

“媒体说我内心沉稳和强大。其实，锺书逃走了，我也想逃走，但是逃到哪里去呢？我压根儿不能逃，得留在人世间，打扫现场，尽我应尽的责任。”

她所说的打扫战场，乃是整理钱锺书先生的全部手稿。“抽屉里这个那个，我都不分清这个是什么，那个是什么。有德文我不懂的，意大利文我不懂，拉丁文我不懂。”杨绛说，整理过程，“此中艰辛，不足为外人道”。年过九十的杨先生把这些已经发黄、变脆甚至认不清字迹的手稿一一修复、整理，年，这部笔记终于正式发行出版了。发布会我去参加了，那天杨先生因为身体不好没有来，但现场播放了录音，我印象最深刻是一句：

“他今天准是又高兴又得意，又惭愧又感激，我是他的老伴，能体会他的心意。”

第一次知道杨绛先生的名字，是附在钱锺书的小说《围城》里的那篇《记钱锺书与围城》。当时觉得，杨先生简直是钱先生的“脂砚斋”，《围城》里的种种疑问，都在这文中得到解惑。后来读到《干校六记》和洗澡，才领悟到，她绝不仅仅是旧时知识分子的妻子，只做丈夫的“隐身衣”，她有自己的才华。

年代，她在上海，是比钱锺书名气还要大的著名编剧。她发表作品的时间很早，年，题目叫《璐璐，不用愁！》，这是老师朱自清给她布置的作业，朱自清很喜欢这篇短篇小说，就推荐发表。她写的剧本，演出效果都很好，后来许多人鼓励她再写，她却拒绝了，在她眼里，那些剧本，都是为了丈夫孩子能吃上肉的“稻粱谋”。

她的散文，平实朴素，隽永而风趣；她的回忆文章，哀而不伤，怨而不怒，但读着读着，便不自主地掉下泪来。在她的文字下，我第一次知道，原来杨荫榆并不是中学课本里鲁迅笔下的“可恶的人”，她最后因为保护女学生而被日本兵杀害；我第一次知道，原来还有一个特殊的时代，知识分子们轮流“洗澡”，诉说自己的“灵魂污点”，需要夸大其词，才能过关；我第一次知道，原来还有一个最奇怪的学校，叫做“干校”，干校里收的学生大多学富五车，却要天天下地干活，锄草掏粪……

她有自己的理想，亦有自己的才华，但她仍旧甘愿做“灶下婢”，只为了让钱锺书实现自己的理想：“研究学问”——她自己学着和煤灰做煤球，垫着脚在水缸前，弄一脸煤灰。作为大家闺秀，她从来没有去过菜场，但还是硬着头皮去买菜。钱锺书看出她的不好意思，就陪着她一起去，两个人说说笑笑完成了第一次买菜。

她和钱锺书，是令人羡慕的神仙眷侣。他们诠释了“一见钟情”。两人初见时，不过是匆匆一瞥，杨绛却记住了钱锺书眉宇间“蔚然而深秀”。那时，大家都传言钱锺书已经订婚，而杨绛的男朋友乃是老乡费孝通，因为费孝通对每个想要追杨绛的人说：“我跟杨季康是老同学了，早就跟她认识，你们‘追’她，得走我的门路。”

谁知拦路杀出一个钱锺书。

钱锺书给杨绛写信，两人再次见面，第一句话，钱锺书说：“我没有订婚。”杨绛答：“我也没有男朋友。”

这是最美好的两情缱绻。没有试探，没有纠结，没有暧昧，真好。

据说，事后，“初恋”费孝通很不服气，，来找杨绛“吵架”。他认为自己更有资格做杨绛的男朋友，因为他们已做了多年的朋友。杨绛的回答是：

“朋友，可以。但朋友是目的，不是过渡；换句话说，你不是我的男朋友，我不是你的女朋友。若要照你现在的说法，我们不妨绝交。”

巨蟹座杨绛，总有许多令我意想不到的“硬气”。

这种硬气，不是张飞式的，也不是海瑞式的，而是中国女子所特有的绵里藏针，外表看柔弱如水，像她软糯的无锡话；然而骨子里却是“金刚怒目”。我的一位忘年交，曾经和杨先生有过交往，说印象特别深刻的，是她在文革当中，依旧外出时注意仪表，还涂着口红——这是一个大家闺秀的尊严。

被剃了阴阳头，杨先生用旧锅做楦子，用女儿的辫子硬生生缝出一顶假发帽；陪斗的时候，革命小将们热血沸腾地演讲和呵斥，杨绛居然低头打瞌睡，结果被揪上台，她把“牛鬼蛇神”的高帽子紧紧扣在头上，把眉眼罩住，照样睡觉；别人给钱锺书贴了大字报，她就在下面写一张反击的小字报，因而被专门批斗，她索性“破罐子破摔”地拿了铜锣拼命敲打。在场者回忆，她当时

“脸涨得通红，一边跺脚，一边说：‘这都不是事实，这都不是事实！’”

她一生维护钱锺书的名声，不能容忍丝毫对钱锺书的批评，甚至因此为人所诟病。我却认为，这是杨绛先生，作为一个妻子，所作出的再正常不过的行为。

那句著名成流行鸡汤的“我见到她之前，从未想到要结婚；我娶了她几十年，从未后悔娶她；也未想过要娶别的女人。”，其实是杨绛读到的一句话，她当时念给钱锺书听，钱当即回说，“我和他一样”。

但其实后面还有一句，杨绛对钱锺书说——

“我也一样。”

她从没想过要讨谁的喜欢，年轻人给她写信，说自己的人生困惑，她回信简单：“你的主要问题，在于读书不多，而想得太多。”虽然很不客气，却是诚恳真挚的。为了不让后人“狗尾续貂”，她甚至有点赌气式的自己把《洗澡》续完，“我把故事结束了，谁也别想再写什么续集了。”

她只要做杨荫杭的女儿，钱锺书的妻子，钱瑗的妈妈。这三点，她都做到了，难道还不足够吗？

她以一己之身，送别了钱先生，她要他“放心”，她做到了。

她一定走得很放心，没有任何舍不得。

舍不得的是我们。

李舒出品

山河小岁月